這是一個可怕的犯罪現場。

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被包裹在白色的醫用床單裏，分別被兩個高大的醫護人員抱著。其中一人，雖然頭部的傷口已經經過了包紮和處理，但大片的血跡仍從白色的床單裏湧了出來，弄得醫護人員滿手臂都是。而另一個仿佛因為過度驚嚇，完全蜷縮在醫護人員的懷裏。

由於兩個女孩的臉部被埋在醫院床單裏，又做了馬賽克處理，所以看不清容貌。但周曉一知道，自己一定是其中的一個。接著她又看到了一組圖片，這組圖片來自同一個女孩，她細嫩的肌膚上布滿了青紫色的痕跡，從肩膀到手臂，從後背到大腿，這不只是施暴，這是□□裸的QJ。

周曉一隔著自己的衣服，撫摸著自己可能曾經有過傷痕的地方，身子不住地發抖起來，但她仍強迫自己一字一句地去讀屏幕上的字。這些字就像是千萬只蟲子，鉆進她曾經的傷口裏，蠶食著她的血肉。她扯掉自己的助聽器，鉆進自己的被子裏，她要隔絕這個世界，她必須隔絕這個世界。她雖然沒了記憶，但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那種來自於外界的憐憫和可憐，那些鄙夷和不屑。

她是一個人啊，但是她也不太像是一個人了。

因為簡銳的作品，周曉一被媒體挖光了所有的隱私，完全透明底擺在公眾的面前。媒體勞心勞力地從各個地區湧入婁城，這個多少年沒有人關註的地方。然後利用各種手段挖掘八年前的新聞資料，甚至老膠卷和錄像帶，掰開老實人和小混混的嘴巴。只為了求得一個新聞的爆點，拿到年末的獎金嘉獎。

更有能耐的記者把觸角伸進了警方，大談京幫和達派的黑幫布局，編造危言聳聽的駭人故事。除了周曉一，金香穗的身世也被扒了個精光。

“一一，一一。”秦勉推開門，跑得滿頭大汗。

周曉一腫著兩只眼睛望著他，“我情願，告訴我真相的，是你們。”

“一一，對不起，一一，對不起。”秦勉沖到床邊，緊緊把周曉一摟在懷裏，不斷地說，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但是周曉一聽不見，她什麽都聽不見。

“為什麽我不記得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小穗怎麽辦？她該怎麽辦？她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忘了我的朋友，我怎麽能忘了我的朋友。”周曉一猛然擡起頭，“小穗在哪兒？”

“今天上午，她和警方失去了聯絡。我們也在找她。”秦勉給周曉一打電話的時候，已經在警局。因為金香穗不見了。

秦勉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抱著周曉一，一邊用手夠電話的時候，周曉一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在秦勉的懷裏。她連忙從秦勉的身上把自己解下來，從枕頭底下拿出助聽器，重新戴回耳朵上。

“小秦警官。”周曉一拉住秦勉從她身上撤下來的手，

“一一，”秦勉神情覆雜，皺了一下眉頭，“你想和我一起去找金香穗。”

周曉一點了點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秦勉想了想，無論發生什麽，自己都要守住身邊的這個女孩。

“好吧。我們試一試，但不一定可以找到她，現在只知道她十分鐘前在檀香路出現過。”

“檀香路。檀香路上，有一家雪糕店，我經常去。她會不會在那兒附近？”周曉一從文字報道中知道，金香穗一直跟蹤自己，在自己在太京讀大學的日子裏。自己去過的地方，她也基本上都去過。

“好，我們就去那裏。”秦勉開著警車，一路飆到檀香路附近。周曉一一下車，就朝著雪糕店的方向跑去。接著她看到一個瘦弱的灰色身影，她的心一緊。小聲叫，

“小穗？”

秦勉停好車，也往周曉一的方向跑了過來。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橫沖直撞的貨車沖了出來。

“小穗！”

秦勉來不及反應，迅速閃到金香穗的身邊，只見金香穗已經渾身是血的躺在了石子路上，秦勉馬上通知重案組和交警隊，根據車牌號碼追蹤貨車，並及時封鎖和關閉相關路段。

“小穗，小穗，你堅持一下。”秦勉摟著金香穗像樹葉一樣的身體，半邊身子已經被她的血浸染了。而周曉一就站在他們不遠處兩米遠的位置，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小穗。”周曉一輕輕念著這個名字，看著渾身是血的金香穗，她忽然想起了八年前這樣躺在地上的自己，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了回來，痛苦也像春草般瘋狂地長了起來。

“小穗，喜歡我送你的衣服嗎？你穿著真好看。”

“嗯，謝謝一一，一一真好，如果能一直陪著我就好了。我今天請一一吃冰棒，你等著，我去那邊買。”

……

“小穗。”周曉一跪在金香穗的面前，把自己的手放在金香穗的手裏，“小穗，我好想你。我怎麽會把你丟了呢。對不起。”周曉一的眼淚滴在金香穗的臉上，金香穗的睫毛上下顫抖了一下，傾瀉出一絲光亮。

“一一，對不起。那一天，我沒有保護你，讓你被壞人欺負。對不起。”金香穗斷斷續續地說。

“是我搶了你的人生，該說對不起是我。”

金香穗在救護車上就沒有了心跳，周曉一也因為承受不了記憶恢覆，和金香穗離世的雙重打擊而暈了過去。

“醫生，一一她要緊嗎？”秦勉幫周曉一蓋好被子。

“從生理上來講，沒關系。只是她受了和之前一樣的刺激，所以記憶恢覆了。從心理上來說，她可能會比之前更痛苦。”

“秦勉。”簡銳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昏睡的周曉一，和一臉疲憊的秦勉。

“二哥，你來了。”秦勉把簡銳扯到室外方便談話的地方。“一一想起來了。”

“因為金香穗的死？”簡銳的消息並不靈通，但網絡傳播的速度卻十分驚人。

“金香穗死亡時的場景，和八年前一一受傷時的場景很像，所以刺激了她的大腦。”秦勉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我送小穗和一一到醫院的時候，警方已經抓住達派的人了。按照現在輿論的形勢，恐怕達派兇多吉少。過不了多久，可能□□只剩下你大哥一家了。”

“我現在對這個沒興趣。我很擔心一一。”簡銳嘆了一口氣。

“聽說，因為一一，簡氏集團下的股票都跌了不少。”秦勉問簡銳，

“其實整件事情都怪我，如果我沒有設計那一系列作品，如果我沒有帶一一去參加舞會，如果我不是簡銳，一一就不會站在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簡銳第一次感到這樣無助。他的藝術竟然有一天會變成殺人的利器，而且傷的還是他最在乎的人。

“不是的，二哥。錯的不是你，是那些打著關心別人的旗號，卻做著傷害別人的事的那些媒體。”秦勉拍了拍簡銳的肩膀。“二哥，後續的事，我還得回警局跟進一下，雖然我被停了工作，但很多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你陪一下一一，至少，別讓她回學校去。那些女孩子說的話都像刀子。”

“我明白。”簡銳現在越來越相信簡科的話，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秦勉回警局後，簡銳就守在周曉一的身邊，但周曉一似乎睡熟了，一直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到了夜幕降臨，簡銳也有些倦了，他趴在病床的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就睡著了。他醒了的時候，看到周曉一背對著自己，站在窗前，烏黑的頭發迎著冰冷的月光，閃著銀色的光亮。他其實很想走過去，摸摸她的頭，把她摟進懷裏，給她一點溫暖。但簡銳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而他也沒有這個勇氣。

周曉一仰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簡銳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直到過了很久，周曉一終於回過身來，她這才發現趴在床上的簡銳已經醒了。周曉一似乎楞了一下。

“你醒了。”

“一一，你，沒事吧？”簡銳的眸子一暗，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問。周曉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告訴簡銳，自己沒有戴助聽器，聽不見，不過她大概明白了簡銳的意思。

“我想，我明天可以出院。”周曉一一邊說一邊找助聽器戴上，“簡銳，我想去看小穗。”周曉一想見自己的朋友最後一面，簡銳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走到盡頭，就是停屍房了。你們這麽晚過去，膽子可真大。”在醫院值班的小護士給簡銳和周曉一指了路。周曉一不說話，簡銳也不說話，沈默著陪周曉一走到停屍房。

“簡銳，你不必進去，我自己可以的。”

“好，我在這裏等你。”簡銳一向不會逆周曉一的意，他不願意，也不忍心。看著周曉一進入騰著冷氣的房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周曉一重新走到簡銳身邊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

“簡銳，我會去你的新品發布會。”

簡銳愕然。他不知道周曉一將面臨的是什麽，因為他自己都幾乎放棄了這個發布會。

從“維納斯之美”到周曉一的故事發酵，從警方和達派沖突到金香穗的死亡，太京的社會新聞一直被負能量所包圍著。別說簡銳的設計作品，就連簡氏都受到了沖擊。而就在這個時候，整個事件的幸存者和當事人，竟然要在簡銳的作品發布會上同時召開發布會，這讓不少人都騷動起來。周曉一卻像是失蹤了一樣，誰也聯系不到她。不過簡銳知道，她說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她一定會來新品發布會。

周曉一一身素凈的來到簡銳新品發布會的後臺，正如簡銳剛認識她時她的樣子，無袖的絳紅色連衣短裙，配上尖頭的皮鞋，齊整的短發，淡雅的妝容。即使見過再多美女的方漸晴，還是忍不住對簡銳說，

“周曉一真是個漂亮幹凈的女孩子。或許是老天爺太羨慕她了，所以才會讓她經歷這麽多。”簡銳皺著眉，開始擔心周曉一一會兒要如何應對那些伶牙俐齒的媒體。

“簡銳。我不保證我對媒體說的話，能讓他們認真聽你的介紹，但是，我想，我應該給我和小穗的過去一個交代。”周曉一向簡銳鞠躬，對方漸晴笑了一下，“秦太太，替我謝謝小麟的禮物。”

方漸晴突然覺得，周曉一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可能恢覆的記憶，讓原來那個大膽樂觀而自信的她，回來了。

“我是周曉一，我知道你們都認識我，也是你們讓這個社會上的很多人都認識了我。”周曉一站在話筒前，波瀾不驚地敘述著她的開場白，媒體貪婪的眼望著她，高高舉起自己手裏的話筒，有的男記者還上下掃視著周曉一。

“我想你們對我的過去，可能比我自己都了解。”周曉一的話打斷了男記者審訊般的目光，“是的，因為八年前的一場意外，準確的說，是我自己造成的意外，我幾乎喪失了聽力，沒有了記憶，也失去了對於女孩子而言最重要的東西。但更可怕的是，我讓另一個女孩的人生徹底改變了，她的名字叫金香穗。她是我的好朋友，為了救我，為了讓我徹底遠離黑色勢力，她替我承擔了本該屬於我的不幸。”四下一片寂靜，周曉一繼續說，

“關於黑幫和警方的事情，我沒有資格過問，也沒有權利透露。所以關於小穗的死，我不會多說。但小穗的死，讓我想起了我失去的記憶。正是如此，我才會站在這裏，給你們講你們想聽的故事。當年挑起意外的是黑幫，但導致真正悲劇的人卻是警方。我來之前，已經看過很多報道，有些人也已經把真相說的七七八八。”一些記者開始掩著口鼻，輕聲議論起來。

“警方進入犯罪現場之前，我已經受了傷。被一個黑幫混混襲擊，擊中了頭部。也是這一擊損傷了我大腦裏控制聽覺的神經，我見到警察的時候，雖然還有意識，但他們的聲音都模模糊糊的。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都已經猜到。整個過程中，小穗都被綁在後面的金屬柱子上。她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所以，這件事情，毀了我和小穗兩個人的生活。”

“原來都是真的？”

“當時媒體怎麽沒追下去？這新聞爆點很多啊？”

幾個記者的話被簡銳聽到了耳中，他俊秀的臉上立即顯現出一絲慍怒。

“然而，當年的婁城，甚至現在的婁城，都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地方，沒有人會關心那裏的人怎麽樣。事情發生以後，我昏迷了很久，至於是怎麽醒過來的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父親和母親一直哭，還不斷有人逼問我現場發生的事情，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記得了。只有身上的疼痛感提醒我，的確發生過什麽。為了讓我的精神狀況穩定下來，醫生給我打了很長時間的鎮定劑。等我再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婁城，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周曉一繼續說，似乎沒有聽到記者們的竊竊私語。

“雖然我不記得當時發生的事情，但是目睹這一切的還有綁架我們的黑幫，因為警方把所有的罪名扣在他們的頭上，他們很不滿意，所以在城裏散布事情的真相。我與黑幫的人案發的時候發生過打鬥，他們三個人都被我打骨折了，加上很多人看到我打電話給警方，警方卻遲遲未出現。黑幫人的話開始變的有說服力，我父親母親因此開始收集證據，卻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車禍。我想，你們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了全部的事實。”周曉一理了理頭發，

“如果，當初你們可以像現在一樣堅持不懈地去調查真相，無論為了什麽目的，我想我父母也不會死的不明不白。而現在，你們這樣瘋狂地想揭開故事的這張遮羞布，卻沒有想過會給當事人造成多麽大的傷害。如果，你們的堅持，能換回小穗的一條命，我無話可說。但是，正是因為你們鍥而不舍地曝光，才會把她置於危險之中。”

簡銳聽到周曉一的話，猛然一楞，他絕對沒有想過周曉一會在發布會上這樣毫不避諱地說出事實的真相。記者顯然也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原本他們以為這個女孩會哭哭啼啼地博取他人的同情。

“小穗已經走了，我懇請你們，不要再追查和她有關的任何事了。給所有人的一個私密空間，我們需要被尊重。”周曉一朝記者所在的地方鞠了一躬，

“好。我知道，你們對我和簡銳的關系非常感興趣，那麽，我清楚地告訴大家。我和簡銳是朋友，是有相同愛好的朋友，僅此而已。”

即使，簡銳有這樣的認識，但當他聽到周曉一親口這樣說時，心裏還是一陣難過。

“簡銳因為我產生了靈感，才設計了這一系列作品，但這些作品絕不是為了我才創作的，她是為了所有自卑的女孩設計的。至於我為什麽會去參加簡氏的舞會，因為我戴上助聽器以後，從來沒有跟著音樂跳過舞，簡銳，只是為了完成我的心願，才會帶我去的。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周曉一輕輕地說，

“小穗已經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很快也會沒有了周曉一。”

這是周曉一留給這場show所有觀眾的最後一句話，之後，方漸晴便介紹了簡銳的作品。記者也沒有離開，反而認真地為簡銳的作品做起了宣傳。正如周曉一預料的那樣，她扭轉了輿論的趨向，成功把簡銳塑造成為一個社會需要的，優秀的男人的形象。

第二天，簡銳新作品的設計理念，和簡氏對聽障機構捐贈的新聞登上了報紙的頭條，沒有人再去關心在一周以前經歷跌宕起伏的周曉一，也沒有人再去關心死去的金香穗和她殘酷的殺手生涯。輿論的焦點在接受了一個真相以後，迅速轉向另一個焦點。快得就像夏雨的閃電。

簡銳和秦勉最後一次見到周曉一，是在金香穗的葬禮上。金香穗被葬在婁城，周曉一也終於在八年以後，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她看著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依偎在她身邊的那個柔弱的小姑娘，但是這個小姑娘，卻為了她改變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你們不會明白的，我的人生原本應該是她的人生，我的愛人原本應該是她的愛人，她欠了我一雙耳朵，我卻欠了她整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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